弯弯的月儿
八十年代初的北方农村,月亮挂在黛蓝色的夜幕上,像一把精致的银梳。月儿坐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,就着月光搓玉米。她叫赵月儿,名字是当小学老师的父亲取的,取自“月儿弯弯照九州”。
“月儿,别搓了,明儿个再搓。”母亲在屋里喊。
“就剩这一簸箕了,搓完就睡。”月儿应着,手里的动作却没停。
玉米粒哗啦啦地落进铁盆里,声音清脆。月儿今年十九,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,眼睛亮得像此刻天上的星星。她是村里公认的好姑娘,能干,模样周正,还念完了高中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月儿就起床了。她麻利地生火做饭,熬了一锅金灿灿的玉米粥,贴了一锅饼子。父亲赵老师已经去学校了,弟弟妹妹还在睡。她把粥煨在灶上,拎起锄头就往外走。
“吃了再下地呀!”母亲追出来。
“不饿,先把东头那块地的草锄了。”月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东头那块地是包产到户后分给他们家的,一共三亩七分,种着玉米和花生。月儿锄得很仔细,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,她也顾不上擦。太阳升高了,地里热起来,她才直起腰,用袖子抹了把脸。
“月儿!”地头有人喊。
月儿回头一看,是建国。建国和月儿是同学,从小一起长大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,推着辆自行车,站在那里冲她笑。
“你咋来了?”月儿走过去。
“我去公社开会,路过这儿。”建国从车把上取下一个布包,“给你捎了本书。”
月儿接过来,是一本《农村科技》,已经翻得卷了边。
“最新一期的,上面有地膜覆盖种植技术,说是能增产呢。”建国说。
月儿翻开书,里面夹着一张纸条:“晚上老地方见。”她的脸微微红了,迅速把纸条攥在手心。
“我得走了,开会要迟到了。”建国骑上自行车,摇摇晃晃地走了。
月儿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甜丝丝的。建国去年参军回来,如今是村里的民兵连长,人长得精神,又有文化,村里不少姑娘都喜欢他。月儿和他好了大半年了,只是两家人都还不知道。
晚上,月儿借口去大队部借农具,溜出了家门。村头的打谷场上,建国已经在等她了。月光洒在谷堆上,像铺了一层银粉。
“月儿,这儿。”建国小声招呼。
月儿走过去,两人在谷堆后面坐下。
“我爹说要给我说亲。”建国突然说。
月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:“和谁?”
“他没说,但听那意思,是西村他表舅家的闺女。”建国看着月儿,“可我只要你。”
月儿低下头,心里乱糟糟的。她知道建国的父亲一心想给儿子找个城里亲戚,好将来有机会把建国弄到城里工作。而月儿家就是普通的庄户人家,帮不上什么忙。
“要不,我让我爹托媒人去你家提亲?”建国握住月儿的手。
“再等等吧,”月儿轻声说,“等我爹把欠的债还清了再说。”
月儿父亲前年生病欠了不少钱,家里日子紧巴巴的。这也是月儿迟迟不敢跟家里说自己和建国的事的原因,她怕父亲觉得高攀不起。
几天后,村里来了个照相的。这在当时是件新鲜事,全村人都跑出来看热闹。照相的是个城里来的年轻人,穿着喇叭裤,留着长发,扛着个三脚架,说是在县文化馆工作,来给农村拍些照片。
月儿正在井边打水,那年轻人走过来。
“同志,能给你拍张照吗?”他问,“你这形象特别符合我想表现的农村新女性。”
月儿愣住了,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呢。
“我,我没钱。”月儿实话实说。
“不要钱,我是为艺术创作。”年轻人笑了,露出雪白的牙齿。
月儿就这样拍了她生平第一张照片。她站在井边,手里提着水桶,身后是蓝天白云和一片金黄的麦田。年轻人说照片洗出来后给她送来。
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。有人说月儿要上画报了,有人说那城里人肯定是看上月儿了。风言风语传到了建国耳朵里,他找到月儿,闷闷不乐。
“听说有个城里人给你照相了?”
“就是碰上了,照张相怎么了?”月儿有些不高兴。
“城里人心眼多,你别被骗了。”
“你把我当什么人了?”月儿扭头就走。
两人不欢而散。
半个月后,那年轻人果然又来了,送来了洗好的照片。照片上的月儿笑得明媚,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些。年轻人还带来了县文化馆的招生简章,说正在招临时工,主要整理图书,管吃住,一个月还有二十块钱工资。
“我觉得你挺合适的,有兴趣可以去试试。”年轻人说。
月儿心动了。不是为那二十块钱,而是为能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庄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晚上,她和父母说了这事。
“不行!”父亲斩钉截铁,“一个姑娘家去城里,像什么话!”
“就是,听说城里乱得很。”母亲也反对。
月儿没再争辩,但心里却种下了一颗种子。
第二天,建国来找月儿,两人和好了。月儿把想去县城的想法告诉了建国。
“你去吧,我支持你。”建国出乎意料地开通,“等我在村里干出点名堂,也去县城找你。”
月儿感动得差点掉泪。
然而事情并不顺利。村里开始有人说闲话,说月儿心野了,想往城里跑,不安分。最难听的话是说她和那个照相的年轻人有不正当关系。建国的父亲听到这些风言风语,坚决反对儿子和月儿来往。
“你要是敢和赵月儿好,就别认我这个爹!”建国父亲拍着桌子吼道。
月儿父亲也勃然大怒,把月儿关在家里,不许她再和建国见面。
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,月儿偷偷撬开窗户,溜了出去。建国在打谷场等她,两人相见,抱头痛哭。
“我们跑吧,去县城。”建国突然说。
“啥?”月儿惊呆了。
“我有个表哥在县城农机厂,说正在招临时工。我们去那儿,自由恋爱,谁也管不着。”
月儿心跳得厉害。私奔,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天大的丑事,会让两家人都抬不起头来。可是不这样,他们又能怎么办?
那天晚上,月亮又是弯弯的,像一艘小船,在云层中时隐时现。月儿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,留了张字条,就和建国在村头汇合了。他们步行了整整一夜,天亮时才搭上一辆去县城的拖拉机。
县城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。建国表哥帮他们在城郊租了一间小土房,月儿去了文化馆做临时工,建国在农机厂当学徒工。日子艰苦,但两人相濡以沫,倒也甜蜜。
一个月后,建国父亲找上门来。老人瘦了一圈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
“回家吧,你娘病倒了。”他对建国说,看都没看月儿一眼。
建国犹豫了。月儿看出他的为难,轻声说:“回去吧,看看你娘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......我留下。”
月儿知道,即使回去,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死。倒不如留在县城,好歹有份工作。
建国最终还是回去了。临走时,他承诺一定回来接月儿。月儿站在租住的小屋前,看着建国的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,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。
文化馆的工作并不轻松,月儿负责整理图书,打扫卫生,还要帮着布置展览。但她很珍惜这个机会,工作之余就看书学习,渐渐地对摄影产生了兴趣。那个给她照相的年轻人叫李文明,是馆里的摄影干事,看她有兴趣,就教她一些摄影基础知识。
“你有天赋,”李文明翻看月儿拍的照片说,“特别是拍农村题材,很有生活气息。”
月儿拍的是一组反映农村日常生活的照片:晨曦中扛着锄头下地的农民,黄昏时分袅袅升起的炊烟,场院里嬉戏的孩童,月光下编织草帽的老人......她把这些照片命名为《故乡》。
秋天来了,月儿收到建国的信。信上说,他母亲身体好转了,但他父亲以死相逼,不准他再来县城找月儿。信的最后,他说对不起。
月儿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。第二天,她红肿着眼睛去上班,什么都没说,只是更加拼命地工作。
李文明看出了她的变化,但什么也没问,只是借给她更多书,教她更多摄影技巧。月儿的摄影技术进步很快,有一张照片还在省里的摄影比赛中得了优秀奖。
腊月里,月儿接到家里捎来的信,说她父亲病重,要她赶紧回去。月儿请了假,匆匆赶回那个她离开了大半年的村庄。
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父亲躺在床上,咳嗽得很厉害。见到月儿,他没有责怪,只是叹了口气:“回来就好。”
母亲老了许多,拉着月儿的手直掉眼泪。弟弟妹妹围着她,怯生生地不敢靠近。
晚上,月儿去井边打水,碰见了建国。他瘦了,眼神躲闪。
“你......还好吗?”建国问。
“还好。”月儿平静地说,“听说你定亲了?”
建国低下头,默认了。对方是西村他表舅家的闺女,婚期定在明年春天。
月儿没再说什么,提着水桶走了。心里不是不痛,但她知道,这就是生活。农村有农村的规矩,不是一句“自由恋爱”就能打破的。
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。月儿准备回县城了。临走前的那天晚上,月亮又是弯弯的,和她离开那晚一模一样。她独自走到打谷场上,那里堆着新收的稻谷,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的香味。
“月儿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。
是建国。他站在月光下,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。
“这个......给你。”他把布包递给月儿。
月儿打开,是一本《农村科技》,已经翻得很旧了。书里夹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建国写的那张纸条,还有后来他写给她的几封信。
“对不起......”建国声音哽咽。
“别说对不起,”月儿轻轻说,“我们都选择了自己的路。”
她把布包还给他:“这些你留着吧,我已经不需要了。”
回到县城后,月儿更加专注于摄影。她的作品陆续在省里的报刊上发表,有了一定名气。一年后,她被破格转为正式工,成为县文化馆第一个从农村来的女摄影干事。
又是一个月儿弯弯的夜晚,月儿在暗房里冲洗照片。红色的安全灯下,一张张影像在显影液中慢慢浮现:那是她最近回村拍的一组照片,记录农村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变化——第一家个体经营的小卖部,第一台拖拉机,第一台电视机,还有那些在月光下憧憬着未来的年轻人。
窗外,月亮悄悄爬上了中天,依旧弯弯的,像一道浅浅的微笑,又像一道未完成的梦。暗房的红色灯光下,最后一张照片在显影液中浮现:田野的弯月下,一个扎辫子的姑娘站在田埂上,衣角被晚风轻轻吹起,目光望向远处公路消失的方向。月儿用竹夹轻轻夹起照片,水滴顺着边缘滑落,像那个私奔夜晚她没擦干的眼泪。她想起离村那天清晨,建国推着自行车在晨雾里等她,车铃上挂着一颗露水,晃啊晃的,终于在她坐上车后座时碎在手背上。如今自行车早该生锈了,就像文化馆档案柜里那本《农村科技》,书页间夹着的纸条字迹淡成了黄晕。
外面传来拖拉机进城的轰响。月儿把新拍的《故乡》系列一张张钉上展板——戴蛤蟆镜的年轻人在供销社门口换磁带,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们笑着跨上凤凰牌自行车,而背景里永远有月光,弯弯地钩着老槐树的枝桠。
她最终没有剪去长辫。当文化馆的玻璃橱窗映出她夹着照片的身影时,那条乌油油的辫子仍在腰际轻晃,仿佛刚刚卸下担着的水桶,还沾着井台边的青苔气。
展览开幕那天,有个西村来的姑娘怯生生问她:“姐,拍这些能换城市户口吗?”月儿指向展板角落那张月光下的打谷场:“你看,堆谷堆的麻袋还是我爹编的那种花纹。”姑娘怔了怔,忽然红了眼眶。
暮色四合时,月儿独自走过县城新修的水泥桥。桥墩下野草蔓生,掩着半块磨盘大的青石——去年洪水退后,老一辈人说这是龙王爷送来的镇河石。她却认得那是村口井台缺失的井栏,石上凹痕还保持着世代吊绳磨出的曲线。远处飘来邓丽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音像店老板调试新到的唱片机,咿咿呀呀的旋律裹着晚炊的煤烟味。月儿驻足片刻,从帆布包掏出相机。取景框里,初升的月牙恰好卡在青石凹痕中央,像一枚遗落人间的银梳,正梳理着流云与归鸟的翅影。 她按下快门时,听见风里传来玉米粒落进铁盆的哗啦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