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杨晨志,2001年8月8日出生于江苏省东台市梁垛镇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。一岁多时,被确诊为痉挛型脑瘫,肢体二级残疾。医生曾委婉地告诉父母:“孩子可能无法正常行走、书写,甚至难以完成义务教育。”那一刻,命运仿佛在我面前画下了一道看不见却沉重无比的边界线。然而,十七年后的今天,当我坐在韩国东国大学WISE校区明亮的研究生自习室里,窗外是韩国初冬微寒的晨光,心中却涌动着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力量——那条边界线,早已被我用脚步、笔尖和信念一步步踏平。
一、小学六年:在沉默中学会坚持
我的正式教育始于2008年8月,进入梁垛镇小学。入学第一天,我就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的不同:别人轻松握笔写字,我却要全身绷紧才能控制手指;别人奔跑嬉戏,我走路仍需小心翼翼以防摔倒。课堂上,我常常因语言表达迟缓而被误解为“反应慢”;课后,作业本上的字迹歪斜如爬行的蚂蚁,常引来同学好奇甚至嘲笑的目光。
但我没有退缩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都会在饭桌前坐到深夜,一遍遍练习写字。母亲心疼,劝我早点休息,我说:“明天还要交作业。”父亲默默把台灯调亮,陪我到凌晨。六年时间,我写了无数本练习册,磨破了十几支铅笔,手指因肌张力过高反复痉挛,却从未放弃。到2014年6月小学毕业时,我的书写速度虽仍不及常人,但已能独立完成所有作业——这看似微小的进步,却是我用无数个寂静夜晚换来的尊严。
二、初中三年:在挫败中寻找方向
2014年8月,我升入梁垛镇中学。学业难度陡增,课程节奏加快,而我的身体限制并未随年龄增长而减轻。物理实验课上,我因手抖无法准确操作仪器;体育课上,我只能坐在场边看别人奔跑。最煎熬的是中考前的模拟考试——成绩一次次低于普高线,老师委婉建议我“考虑职校或特教路径”。
那段时间,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:难道我真的只能止步于此?但内心有个声音始终不肯熄灭:“如果连试都不试,就认命,那才是真正的失败。”2017年6月初中毕业时,尽管中考成绩未达普通高中录取线,但我已明确了自己的方向:我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,哪怕它少有人行。
三、中专三年:在适配中重拾自信
2017年9月,我进入盐城市特殊教育中等专业学校,主修计算机平面设计专业。
我如饥似渴地学习Photoshop、Illustrator、3D建模软件,甚至尝试用嘴咬住触控笔完成精细绘图。三年间,我不仅掌握了专业技能,还考取了全国计算机一级资格证书。更重要的是,我想“被看见”——不是作为“那个残疾孩子”,而是作为“有潜力的设计学习者”。2020年7月毕业时,我带着作品集站在校园毕业设计上。
四、大专三年:在跨界中拓展边界
2021年9月,我考入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,攻读电子商务专业。这一次,我主动跳出舒适区,选择了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领域。为什么?因为我想证明:残疾不是能力的边界,而是重新定义可能性的起点。
电子商务涉及数据分析、网络营销、跨境电商、客户服务等多个维度。起初,我对Excel函数一窍不通,对直播话术感到陌生。但我用思维导图梳理知识框架。我还加入参与运营助农电商项目,第一次体验到“用知识创造价值”的喜悦。
2024年6月,我以专业前10%的成绩毕业。那一刻,我明白:教育的意义,不仅是获取文凭,更是不断打破自我设限的过程。
五、本科与硕士:在世界中确认自我
2024年9月,我踏上韩国清州大学的校园,攻读经济通商专业。语言障碍、文化差异、身体不便——三重挑战几乎让我在第一个月崩溃。但我记得班杜拉(Bandura, 2006)所说的“自我效能感”:人对自身能力的信念,往往比能力本身更能决定成败。
我每天提前一小时到教室预习韩语术语,课后找教授逐句请教;利用周末参加语言交换活动;甚至通过打高尔夫来锻炼手眼协调——这项运动不仅改善了我的身体控制力,也让我结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。2025年8月,我顺利获得经济学学士学位。
同年8月底,我进入韩国东国大学WISE校区,攻读全球创新经营(Global Innovation & Entrepreneurship)硕士学位。这里汇聚了来自多个国家的学子,讨论人工智能、可持续商业、社会企业等前沿议题。我虽说话仍慢,但观点常被同学认真倾听;我虽行动不便,却在小组项目中担任组长负责人。在这里,没人先看我的身体,而是先听我的思想。
六、从个体经验到公共价值
回望这跨越十七年的教育轨迹——从小学到硕士,从苏北乡村到韩国——它既是对现有教育体系弹性的检验,也充分体现了个体能动性(agency)的核心作用(Bandura, 2006)。我深知,自己的每一步前行,都离不开家庭无条件的支持、教师个性化的引导、国家融合教育政策的推进,以及社会对残障群体日益增长的理解与接纳。
正因如此,我不愿仅将这段经历视为个人励志故事。我希望通过系统梳理这一独特的成长路径,将其转化为具有学术价值与政策参考意义的公共资源。例如:
如何在普通学校中嵌入更灵活的评估机制?
特殊教育与高等教育之间如何建立有效衔接通道?
跨国求学对残障学生而言,需要哪些制度性支持?
这些问题的答案,或许就藏在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里。
结语:教育,是我唯一的翅膀
有人问我:“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读书?”
我说:因为教育,是我唯一能牢牢握在手中的翅膀。它让我从梁垛镇的田埂飞向韩国的讲堂,从“被定义”的残疾者成长为“自我定义”的学习者、思考者、创造者。
我命由我不由天。
这不是一句口号,而是一个普通青年用十七年时间,在纸页、屏幕、签证、成绩单、诗行与深夜的灯光中,一笔一划写下的真实人生。
我希望回到中国,投身融合教育研究与实践,在关于残疾与教育的学术话语中,专家视角和研究者的"他者"立场往往占据主导地位,这种研究范式虽然能够提供宏观的政策视角和理论框架,但可能无形中使特殊需要学生的真实体验和内心世界被边缘化。正如 disability studies 领域学者所批评的,传统研究往往将残疾人客体化,忽视了其主体性和能动性(Shakespeare, 2006)。
所以我想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相信:
起点无法选择,但人生可以重塑;身体或许受限,但思想永远自由。